685 皮格马利翁(上) (第1/2页)
陈薇并不是个特别难以配合的对象。罗彬瀚还没把她领到楼梯口,她已经主动低下头,快步混入到人群中。她这种敏锐的意识叫罗彬瀚觉得很意外,因为这实在是过于通情达理,像是个有过丰富而复杂的生活经验的人。真正的外星人不应该懂得这样做,像荆璜或莫莫罗就不会。
他们下了电梯,陈薇才问他:“刚才有人在跟踪你吗?”
“不,不是跟踪。没那么夸张。只是刚才有个人看着你……也可能只是凑巧。”
罗彬瀚回头张望,再没看见那位年轻保姆的身影。直到这时,他依然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,绝不是那种能在茫茫人海里叫出名字的对象。也许他只是太心虚了,把对方无意识的打量当作了怀疑。那女孩也可能是碰巧看到了别的熟人,而和陈薇没有任何关系。
他仍然等了一阵,确定那女孩没有追上来,这才下定论似地说:“多半是我搞错了。”
陈薇看起来也没有放在心上。她问道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“我听法克说你有个徒弟……而且,她现在和我妹妹是邻居。”
陈薇的脸上没有吃惊或疑惑。她坦率地承认道:“你是说昂蒂吧?她确实是我的弟子。”
“她叫昂蒂。”罗彬瀚重复道。
“嗯,是她本来的名字——虽说如此,其实也只是音译的而已。她原本的名字在你们这里是找不到对应字眼的。”
“好吧。但她怎么会住在我妹妹附近?是法克让她去的?”
“不,我想可能是……是荆璜吧。我离开以前曾经让昂蒂听从他的安排。”
罗彬瀚盯着她。当陈薇不自然地抽动眼角,把脸转向屋顶的吊灯时,他感到一种形象反差带来的震撼。
“真的吗?”他不动声色地问。
“真的。”陈薇匆忙地回答。
这下罗彬瀚说不出话来了。他一时间没有想着是谁把昂蒂安排到了俞晓绒身边,而是默默地惊叹着另一件事:谁能想到呢?谁能想到陈薇这样的异类,这蝴蝶精的万世老祖,这拥有魔瞳的星际太保版周妤,竟然在撒谎水平上如此之烂!
“我脸上有什么吗?”
“没有。”罗彬瀚说。他考虑着陈薇是否会像荆璜一样恼羞成怒。她看起来倒是很讲道理,可是谁能真的担保呢?她可是周妤的祖宗——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到震惊。
“算了,”他说,“这不重要……我找你是想谈谈我妹妹的事。她有点……有点麻烦。我听法克说你也许能帮我。”
他还没有把话说完,陈薇已经皱起了眉,似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。罗彬瀚谨慎地停下话头,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。
“这件事还是不要在外边谈比较好,”陈薇说,“先去我的住处吧,正好离这里不远。”
“榆廊路942号?”
“是的。
罗彬瀚不知道她究竟为何如此心虚。他原本并不真的想追究谁给他老妹安排了新邻居。可是陈薇好像非常不希望他们多谈这个话题。她仓促地说:“去我的住处谈吧?”
“是的。是0312告诉你的吧?我暂时在这一带落脚。”
“其实你可以住在我那儿。”罗彬瀚随口说,“要是你觉得这样更方便的话。周雨家也有空客房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。实际上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就开始后悔了。陈薇的存在总让他有点神经兮兮,他感到她身上怪诞的吸引力,而那绝不是出于她的美貌。是的,周妤有时也让他有这种感觉,可是仍有不一样的地方。他可以和周妤开开玩笑,却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和陈薇谈得来。
也许,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这一切的不适全是他自己导致的。是他自己至今仍未接受周妤的死讯,所以看见陈薇总叫他心神不宁。他用余光暗自打量对方,觉得她披着头发时更像周妤了。周妤当然也会有把头发扎起来的时候。她起码在操场上跑过圈吧?还有仰卧起坐和跳绳。没人会披着一头如瀑的长发来干这些。可说来奇怪,他的记忆力可没有什么上体育课的周妤,参加运动会的周妤,或是在八百米长跑中气喘吁吁的周妤。如果他什么时候见过周妤扎着马尾辫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跑步,他是绝不会忘了的。
然而,要想象陈薇这么做倒很容易。也许是因为他在见到陈薇本人以前就已看过她的形象,一张拯救者姿态的宣传照。他不知道她具体有什么本事,但她是宇普西隆的同事,而那至少证明她和一个高达百米且有超能力的巨人不相上下,或者说她是个不会无故杀人的阿萨巴姆。披着女人皮囊的怪物。女巫。魔女。女神——实际上那又有什么区别呢?
在门城分别以前,宇普西隆曾以幻象的姿态站在他的肩膀上,用一种闲谈的语调对他说:“罗先生,你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比较好。要知道记性太好的人是很难把日子过下去的。”
罗彬瀚感到很惊奇,他反问道:“我还不够健忘吗?”
“哎呀,这个嘛,我也不知道呢。不管怎么说,要记住哪些东西都是由自己决定的——跟你说件有趣的事吧,罗先生。在我作为新人接受培训的时候,族里的教官告诫我们在混战中一定要留意后背,就算觉得对手已经倒下了也不能疏忽大意。可是,因为我的镜光形态具有转移能量方向的特性,在防御上天生就占有特别的优势,所以这一点我总是记不住。不管教官说过我几次,甚至是在实习的时候真的因此吃了亏,我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。直到有一天,之前照顾过我的学长突然来找我训练,说要试试看能否战胜一个入选警备队的战士。因为他实际上是属于学者那一类的,我完全不觉得他有胜算。结果嘛,当然了,是我输掉了。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针对我特性的反偏向光线,在我自以为胜利的时候从背后给了我一下——作为正义的研究员竟然搞偷袭真是不像样啊!不过不管怎么说,那一次我还是输掉了。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,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他,都要先在自己的后背锤一下。倒也不是很严重的惩戒啦!但是从那以后,我就牢牢记住了警惕后背的原则。可以说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了。”
罗彬瀚应和着称赞了宇普西隆这位学长身体力行的教育方式,但他仍不明白这和钻牛角尖有何关联。
“不是很怪吗?”宇普西隆说,“相比起我在教官那里遭到的训斥,还有训练时受到的损伤,萨法亚向我提出的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而已。简直就不值一提。可是,相比之下,我反而对于败给他这件事念念不忘。”
“因为人家是柔弱的科学家。”罗彬瀚安抚地说,“一个科学家没有你们那样的力量,所以他们炸一两个宇宙也是很自然的事,不必觉得伤自尊。”
“不是那个原因啦!哎呀……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因素,主要果然还是因为萨法亚是我的熟人吧?比起教官讲的那些因为大意而不幸牺牲的战士,输给萨法亚这件事带给我的印象反而要更深刻。这就是说——真正的觉悟并非是从沉重的历史,而是从身边的微末之事而起的。”
宇普西隆的主张是正确的吗?或者那只是一种局限于弹丸之地的浅薄之见?每当罗彬瀚想起这件事时,命运魔女的影子就在他满腹思绪的角落里摇曳。耶娥为族群的命运负责,为伟大之事定轨,而她的阴影,她的同胞妹妹或女儿,巴姆,掌管的乃是所有渺小的时刻。为凡人细微的痛苦负责,为那些最终未能走入春日的东西负责。所有被抛弃的,被舍弃的,无关历史必然性的东西——而所有的这一切,塑造的乃是灭世的巴姆。这难道不也是她从微末之中觉悟出的灾祸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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